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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睡前的姿態除了當年爸媽的結婚照,我從來沒見過爸爸打扮得這麼整齊、隆重。爸爸頭戴著斜斜的深色鴨舌帽,穿著黑色西裝,白色襯衫結上紅色領帶,左右手帶著白手套,手指上有金銀戒子,只是鞋子怪了一點,他穿的是黑色功夫鞋,不是皮鞋。爸爸住進他臨時的新家,一個狹窄的木頭房間,媽媽說:「你們看,他好像在笑。」我和弟弟們都湊了過去,爸爸閉著眼睛的臉上確實有一抹安靜的微笑。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爸爸的臉,在房間門關上前。據說,爸爸昨天清晨仍按照慣例去游泳,回家吃過早餐,和我放暑假的姪女們聊天後,就坐在電腦桌前玩電腦麻將,媽媽則開車送姪女去上舞蹈課,因為油價太貴,媽媽不想往返兩趟,乾脆等小女孩上完課,順便接回家,回到家就看到爸爸趴在電腦桌上,一動也不動。昨晚,小弟開車到左營高鐵車站接我,略為描述,在家的時候情趣用品就沒有脈搏和心跳了,送去醫院電擊,只是徒增身體傷痕,電擊幾次,沒有生命跡象,小弟不忍就喊停。死因應該是心肌梗塞或心肺衰竭。這種狀態就像馬兆駿。弟弟一面要後座小姪女們不要亂吵,一面對我說:「這樣離開,痛苦最少,爸爸算是有福報的人。」我點頭。「那時候,他是這樣躺著……」大弟坐在電腦桌的椅子上,臉趴在桌上。「應該是這樣。」媽媽也坐上椅子,示範頭部躺的位置,和大弟略有不同。清晨一點多,媽媽從靈堂騎機車載我回家的路上,說,如果不是她想省油錢,如果她先回家一趟,或許還來得及救我爸。她不知道我爸在那段時間究竟有多痛苦,她的語氣充滿自責。清晨兩點,我看著媽媽和大弟在電腦桌前的示範,我說,爸爸應該是很短暫的時間就離開的吧,如果爸爸很痛苦掙扎,應該會摔倒在地板上。可是爸爸的姿態,像睡著了。我解釋,其實,591我常常寫稿很疲勞的時候,也會不知不覺趴在電腦前,醒來才發現自己竟然這樣睡著了。媽媽突然天真的像小女孩說:「會不會妳爸爸只是是睡著?會不會只是睡著?」這一瞬間,我才開始心酸。回到家直奔靈堂,看到爸爸這身隆重打扮,淚水就停不住。那時候,只有我哭,因為我是家人中最後一個見到爸爸的人,媽媽和弟弟們的眼淚,應該已經被白天熾熱的艷陽曬乾了。媽媽不是不知道她說的話很天真,說完沉默了一下。我引述了小弟「有福報」的說法,然後去廚房炒飯,一整天,媽媽根本沒吃過東西。我簡單炒了一個蕃茄、白菜蛋炒飯。七月十五日,爸爸沉睡這一天,我一直在做菜,從清晨到隔天的清晨。七月十五日的清晨,我是因為時報周刊傍晚要來採訪拍照,他們想拍作家的家居生活,包括做菜。我不是專業廚師,只是喜歡做菜,招待朋友。於是我一早就開始燉湯、東森房屋洗菜、切菜,預備了幾樣菜,把記者和攝影師當成好友來訪的狀態,肉先醃好、湯先燉好、米先洗好、菜先切好……中午,弟弟打電話給我,我完全呆掉。不知道該怎麼辦。可以推掉採訪,卻不知道怎麼處理那一堆食物。我把醃好的肉連碗冰到冷凍庫;把切好的青菜打包,放進行李箱;把燉了四小時的蘿蔔湯倒入保鮮盒,想帶回高雄;卻捧著一鍋加了香油放了一天的生米,走來走去……這鍋生米,該放在冰箱?還是直接煮好飯?還是帶回老家?媽媽和弟弟們看著沉睡的爸爸,大概和我一樣,該叫救護車?還是警車?救護車需要給車錢還是紅包?紅包需要包錢嗎?為什麼來了兩輛救護車?救護車是送去醫院?還是靈堂?清晨三點,媽媽吃過炒飯,睡了後,我和大弟喝著茅台,大弟說:「葬儀社的人總是趁這時間賺錢。」大弟也說得不清楚,是先送去醫院?還是先透過當醫生的堂酒店經紀哥找葬儀社?總之,醫院和葬儀社都派來了救護車。堂哥的診所在我老家附近,因為去年伯父去世,弟弟們和我一樣,沒有人懂得如何處理;伯父是久病,臨前有半年臥床,自己和家人都苦痛不已,但大家至少有心理準備。我爸,這兩年中風兩次,曾被預告若不是要離開就是坐輪椅,最後,還是自己站起來,去運動,每天自己切生高麗菜加醬油吃。大弟說:「因為爸爸就是那種死愛面子的人,不喜歡被人看低。住院的時候,還常發脾氣說死了也不會給我們造成麻煩,他就是這樣。」我沉默一下,說:「媽媽也是吧,他們都超愛面子,所以才常吵架……其實我們家的人,脾氣都很硬吧。」媽媽幾年前胃癌,割掉2/3的胃,開刀前一天還去游泳,告訴泳伴,第二天要去開刀,開完刀後從不喊痛。爸爸,也不喜歡輪椅和拐杖,死命站起來。大弟說:「因為他們不喜歡被看低,不喜歡ARMANI麻煩到別人……爸爸明明不太會使用輪椅,那時候中風,還堅持要自己使用,搞了兩小時。」我說:「媽媽也是吧,她不喜歡爸爸開車態度,60歲還自己去學開車,花很多力氣,一次通過,然後買車。」大弟終於嘆氣,說起他自己的心情,他平日講話很衝也很難聽,可是他心底很愛這個家。大弟是我們家三個小孩,脾氣最火爆的,曾經不學好,也最常跟爸媽起衝突。他不是不了解自己態度很差,卻無法控制。我脾氣也不好,我選擇逃離,國中畢業就離開高雄,來到離高雄最遠的台北念書;小弟是老么,選擇圓融,他到台南唸書,和家裡也保持適當關係與距離;只有大弟一直在高雄,必須長期忍受父親的強勢父權,抗性更強。而,我跟大弟說:「知道嗎?小時候,我和小弟最嫉妒你,因為爸爸對你最偏袒,因為你不喜歡念書,功課不好,他反而縱容你。卻對我和小弟,特別嚴厲澎湖民宿。標準完全不同。」大弟有自己苦楚,他真的不喜歡念書,厭惡數學課,而爸爸某部份的縱容,在我與小弟比較下,反而讓愛面子的他強烈感覺歧視和同情。他印象最深刻,是被學校老師叫到辦公室,當眾說:「你姐姐代表學校參加數學比賽,弟弟怎麼會這樣?」這件事,我也印象深刻,當時我才小五,根本無法應對。只是有記憶,而大弟記憶更深刻。如果,當時遇到適當的好老師就好了,對我、對我大弟、對我公務人員的爸和職業婦女的媽。如果。如果。我運氣比我大弟好,雖然也有些老師對我很糟,連大弟都記得對我不好的老師名字,但也有些對我很好的老師,可以平衡。大弟卻在以「功課好不好定奪人生」的氛圍下成長,於是他的頑固壞脾氣成了他的反抗管道。其實,我也不是沒有自責部分,如果,如果,當年我可以在校刊發表一篇文章,關於我大弟,結果,我寫的是有巢氏房屋小弟。小弟一直印象深刻,我寫的那篇文章,鼓勵他很大。人生,就這樣一點一點錯開,即使是家人。昨天,大弟把我國中二年級獲得小說獎的大理石獎盃拿出來,大弟說,那是社會組的獎項,妳才國中就得到第三名,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大人。我和大弟說,你沒看過那篇小說吧,那其實是寫我和爸爸的衝突故事。大弟搖頭,他不喜歡閱讀,真的沒看過。我爸看過,我媽看過,小弟也看過。爸爸還曾諷刺說:「妳是故意的吧?」那年代,我才國中,常常寫的小說,都是家庭議題。只是把父親和女兒角色,改成母親和兒子。那是我當年在封建的父權管教下,唯一發洩的管道。人生是很奇妙的,多年後,慢慢的,我認識了我的父親,發現我母親角色;慢慢的,看見了弟弟們各自不同的角色。還有親戚們。爸爸在奶奶和伯叔中的定位,就像大弟,大弟是我爸爸的另一種翻版。今日誦宜蘭民宿經後的午後,叔叔們也都來了。看到他們,我突然想起,他們是否會記起今年農曆年爸爸說要請客、堅持要辦個家族聚會。雖選擇很通俗的「我家牛排」(也不是真的那麼便宜)……不知道他們是否會想起這件事,他們的兒女並沒有全部到場,口中小小挑剔我家牛排不夠高級……但,我們全家都被規定到場,包括我的姪女們。中國人說:「對父母盡孝,對兄長姐妹敬愛。」在這世代,我只認識一個人是這樣,是我爸爸。他這一輩子無怨無悔,非常不可思議,奶奶說的話或伯父叔叔的話,無論合不合理,爸爸都當作至理名言聆聽並轉述教誨我們,不准我們反駁,或許爸爸是他們「唯有讀書高」的家庭中學歷最低的關係。真不知道我爸的兄弟們是否可以感受,我爸爸對你們的愛,比對子女妻子還深,還強烈;我爸對伯叔小孩的態度,也都比對親生兒女好。我來不及和我爸討論這件酒店打工事了,他那麼愛面子,也不願意承認吧。我唯一感覺安慰的,雖因為厭惡爸爸的封建父權思想而離家,也常和爸爸吵架。但,上個月因為看到網站米果蒐錄在她的書《台灣寶貝》中的一篇文章,提到媽媽的便當,我想起小時候去上課,覺得最美好的時光是吃媽媽早上幫我帶的便當……我一時衝動打了電話回家,和媽媽說起便當的故事,對媽媽說:「我愛你」,爸爸則在電話裡爭功,說那時候媽媽每天都很晚下班,晚餐可都是他做的喔,然後我笑著對爸爸說:「爸,我愛你」。那是我第一次對爸爸說「我愛你」,也是最後一次。清晨快四點,大弟也去睡了,我獨自坐在電腦桌前的那張椅子,模仿爸爸那個「睡前姿態」,趴在桌上,眼淚一發不可收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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